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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怪談會登場

 

       為什麼林成毅會將這樣一個怪談會定在傳說中最凶險的一天呢?這個問題的答案,隨著他的離開人世,也已經永遠葬入黃土。到底是因為在鬼靈最凶的一天玩起來最刺激,還是因為想在這一天平安渡過,以破解這個傳說多年的魔咒,真正的原因,已經沒有人知道。

       前面說過,這次的「陰風慘慘怪談會」是在八月舉辦的,那年的夏季特別的炎熱潮溼,空氣中時時充滿黏膩的悶熱之感,但是這樣的炎夏季節在鬼屋附近就完全消失了。邀請卡上畫出的方位非常清楚,我在下午近黃昏的時分到達鬼屋,一到那兒就被它的氣勢震懾地有點說不出話來。

       鬼屋位於一座小山的山腳下,雖然那天的氣溫仍然相當高,但是一到鬼屋的附近就陡地暑氣消失,空氣中充滿陰冷的感覺,一陣風吹過來,在炎熱的暑夏裡,居然讓我機伶伶打了個寒戰,也不曉得是因為鬼屋外觀的關係,還是真的四週圍就充滿了莫名奇妙的寒意。

       我走到鬼屋的前面,有點怯然地望著它。

       和照片上相比,鬼屋的原貌要來得更為陳舊傾圮,雖然邀請卡上的照片已經非常的破舊,實物還是要比照片陰森破敗上許多。鬼屋本來應該是棟歐式的山莊式建築吧?這樣歷史悠久的建築物居然建成歐式,足見得當時建造者的財力,也許還是見識層面頗高、曾經放洋過海的高知識份子。不過,不論當時的狀況怎樣,如今當然都已經全數破敗了,鬼屋的窗戶幾乎沒有一扇是完好的,偶爾還可以從某些角度看見裡面殘敗的西式窗簾。放眼望去,可以見到的牆壁全數爬滿了藤類植物,壁面潮溼,有些地方還生了白慘慘的苔蘚。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股像是重壓般的氣氛從鬼屋的四週排山倒海而來,加上原先就有的森冷之氣,總讓人萌生不是很愉快的感覺。

       但是,鬼屋前的空地上已經停了幾輛車,從屋內也隱隱有人聲傳來。

       我信步走上鬼屋的大門騎廊,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突然之間,有陣腳步聲從我的身後靜靜傳來。

       「好陰森的房子,」有人在我的背後這樣讚歎地說道。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金髮藍眼的高個子在我身後不遠處仰望著騎廊下的蜘蛛網,層層疊疊,也不曉得已經在那兒塵封了多少年。

       「你好,好久不見。」最後,他這樣對我笑笑說道。

       這個人我在西雅圖早就已經認識的了,是和林成毅常常混在一起的怪談會原始成員,大家都叫他湯米。湯米雖然是美國人,卻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會在這樣一個地方見到他倒讓我有點驚訝,因為湯米是個從來不曾到過亞洲的土生土長美國人,會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據他說是因為和華人女孩交往過的成績戰果。

       「你也來了?」我勉強對他笑笑說道。

       「我也來了。」湯米含笑頜首。

       我還沒接得上口,身後的鬼屋內傳來一陣人聲,有幾個人的語聲空洞地在大宅內迴盪,跟著走出來幾個人,走出來的幾個人之中就有林成毅,他看見我和湯米,很興奮地向我們招招手。

       「你們來了?快進來,我正帶著他們參觀這棟房子哪!」

       走進鬼屋,才發現這的確是棟曾經豪華燦爛過的華宅,一進大門,經過一個小小的更衣玄關,就是整棟建築物的大廳,裡面雖然已經滿布塵埃,一室的狼藉,但是卻可以從高逾六公尺的天花板,懸掛的彩鑽弔燈上約略想見這棟房子當年的氣派。

       大廳的盡頭,是一道寬闊的樓梯,樓梯上的地毯雖然已經大部分朽壞,卻依稀可以看出是紅色的豪華地毯,雖然木製的樓梯已經蛀了不少破洞,走在上面卻仍然平穩,並沒有發出想像中的可怕吱呀聲響。

       上了二樓,一拐彎是條長廊,長廊的兩邊有著十來個房間,每個房間的門幾乎都已經損壞,走過去都可以看得見裡面的破敗擺設。

       「這些,都是當年的客房,」林成毅皺眉對我們說道。「當年的屋主非常的喜歡客人,很喜歡家裡高朋滿座的樣子,所以建房子的時候就建了這麼多的客房。」

       走到其中一間客房的前面,林成毅露出神秘的表情,停下腳步。

       「仔細看看這個房間,」他故作神秘地看看我們,放低聲音。「待會,我會告訴你們為什麼。」

       一行人中有個女孩子緊張地低呼了一聲,大家都紛紛擠在已經破損大半的房門前往裡面窺視。房間裡面的擺設出奇的簡單,不像其它客房裡一樣有床有桌有椅,只有一張簡單的地毯,兩個小櫃子,地面上不用說佈滿了塵埃,而且還透出淡淡的霉味。

       「啊!看那裡!」突然間,有個女孩低呼了一聲,因為大家都屏住了氣息的緣故,聲音雖然低,卻也讓人嚇了一跳。

       順著女孩的手指方向,那個房間裡的確有項極為突兀的擺設。那是一幅畫,掛在窗臺旁間,因為已經近黃昏了,光度並不是太好,那幅畫上面的景像並不是太清楚,只隱約看得出是一個穿著紅衣服的人像。

       「要進去嗎?」林成毅輕鬆地說道。

       大家彼此互看了一下,幾個女孩子臉色蒼白地搖搖頭。美國男孩湯米卻一付躍躍欲試的樣子,林成毅大笑,便推開門走了進去,湯米隨後,然後我和另外一個男孩遲疑了一下,也走了進去。

       走進房間,那股子霉味更強了。我們掩著鼻子向那幅畫走近。畫面上的玻璃已經鋪上厚厚一層塵埃,卻可以從近距離看清楚那張畫像。

       那是一個女孩子的肖像,長得不是挺美,卻從眉目間透出一股倔強神氣,眼神相當的凌厲,穿的是一身的紅色旗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整張肖像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裡卻又說不出來。

       這時候,房門外有人叫著林成毅,原來又有人來了。林成毅一邊應著,一邊走出門去,剩下的人當然也忙不迭地跟著出去,可是,美國人湯米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張畫像,落後了我們幾步,才小跑步地跟上來。走出房門,他突地「啊」了一聲,我好奇地回頭看他,卻看見他疑惑地笑了笑。

       「我想起來那張圖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湯米說道。「整張畫都是塵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睛的地方卻沒有灰塵。」

       我楞楞地看著他,可是也沒有那種意念再回到那個房間仔細看個清楚。

       新加入的三個人都是我認識的人,也都是在美國唸書時的同學,看來這次林成毅發邀請卡的層面相當的廣,連回國渡假的人都邀請到了。

       在長廊的盡頭,就是主人房,當然是相當大的一個房間,主人房裡和其它的房間不一樣,打掃得比較乾淨,在地上散散地放了不少坐墊,幾張小凳子。

       「這一間是主人房,也就是我們今晚『陰風慘慘怪談會』舉行的地點。」林成毅面露微笑,有點神秘地笑笑,然後在小茶几上點了一根蠟燭。

       夜色漸漸地深了,散落在大地之上。

       在鬼屋裡面,「陰風慘慘怪談會」終於要開始了。

       在鬼屋的主人房裡,前前後後已經到了二十幾個人,寧靜的夜色裡,彷彿下午時分的暑氣燠熱已經是亙古以前的遙遠記憶。燭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搖曳,閃爍出詭異的光影,遠方偶爾傳來一陣糢糊的狗叫嗥聲,彷彿在為這個妖異的怪談會啟開序幕。

       「歡迎大家來到『陰風慘慘怪談會』,」在搖曳的燭光下,林成毅靜靜地說道。「在這樣一棟傳聞這麼多的鬼屋召開怪談會,是我向來的夢想,很高興今天終於有這樣一個機會。我希望,大家能夠在這三天的聚會中將你聽過,或經歷過最精彩的鬼故事和我們分享。日本人的怪談會之中有一種叫做『百燭會』,意思就是說點上一百根蠟燭,每說一個鬼故事就吹滅一根,等到一百根蠟燭終於全滅的時候就會出現令人驚駭的現象。」

       「所以…」有一個女孩子彷彿膽子相當的大,露出明朗的笑容。「我們真的要點上一百根蠟燭?」

       「不,比那個還要精彩。」林成毅搖搖頭。「這一點,等到待會兒我說完這棟房子的歷史,我就會和大家說清楚。」他在燭光下神情嚴肅地看著大家。「大家對這棟房子發生過什麼事情有任何的概念嗎?」

       他的眼光過處,大部份人都搖搖頭,表示對這房子的歷史一無所知。雖然我之前向父母親問過一點關於這棟鬼屋的可怕往事,但是我倒想聽聽林成毅怎麼說,於是也假裝一無所知地搖搖頭。

       「這棟房子建於六十年前,當時建造這棟房子的人是我家族裡的一個長輩,建造完成的時候他才三十一歲,年輕,而且事業做得相當成功,建這棟房子的原因是新婚,娶的也是名門望族的女兒,就是那種什麼事情都非常順利的狀況之下建好的房子。」

       「新婚,而且男女雙方都是名門望族,」有一個中等個子的男生疑惑地問道,方纔林成毅曾經約略讓大家做個自我介紹,這個男生是個大學生,要大家叫他阿忠就可以。「我對算命堪輿還有點研究,照理說,這樣的狀況下建房子時一定會請有名的風水師傅看過,怎麼會建出一棟鬼屋呢?」

       「嗯!當時的確找了一流的風水師傅看過這棟房子的風水,」林成毅點點頭,讚許地看著叫阿忠的大學生男孩。「如果你會看的話,應該知道這棟房子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可是,真正的問題不是出在房子的地點上,而是出在那場婚禮上。」

       「婚禮?」

       「我的這位長輩是個相當風流的人物,加上年少多金,免不了就會有些情愛糾葛的牽纏,雖然後來終於結了婚,卻還是逃不了其中的一些情債,」林成毅說道。「在這些情愛糾葛中,有一個女孩因為氣不過他的始亂終棄,就在他新婚那天,刻意穿了一件紅色的衣裳,趁著大夥兒忙著張羅婚事的時候,就在這棟房子其中一個房間自殺,並且放了最惡毒的詛咒…」

       「什麼樣的惡毒詛咒?」有人這樣茫然地問道。

       「真正的詛咒是什麼當然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但是女人死掉的時候樣子聽說非常的可怕,不只是穿紅衣服死的,而且收屍的時候還在身上找到了幾張符。」

       「沒有錯,」那個說懂一點風水堪輿的男孩阿忠點點頭。「穿紅衣服自殺就是有死後自願成為厲鬼作崇的意思,而且那些符可能還有更可怕的作用。」

       「也許是吧?」林成毅若有所思地說道。「因為從婚禮之後開始,這棟房子就開始鬧了。」

         突然之間,有個女孩驚呼一聲,張大了口,指著林成毅,久久說不出話來。

       「那…那…」她面露恐懼之色,嘴巴一直閣不攏來。「那個房間裡的那張…那張畫…」

       去過的那個房間的人紛紛不安地騷動起來。我則是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嘩」的一下陡地恍然起來,想起來那幅肖像的奇異眼神,背脊突地發涼起來。我回頭看看湯米,卻看見他神色輕鬆,一付「我早想到了」的樣兒。

       「沒錯,」林成毅促狹地點點頭。「那就是那個女人的肖像。房子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房主聽了一個唐山師父的主意,在家裡供了這個女人的肖像,希望能夠把這股怨氣消除掉。」

       「有效嗎?」有人在燭光中這樣問道。

       「有沒有效不曉得,反正這棟房子後來就成了出名的鬼屋了,鬧鬼鬧得非常的凶,到後來,人一個一個的在屋裡橫死,最後就變得沒有人敢住在這個地方了。」

       「鬧得最凶的時候,」我好奇地問道。「是怎麼樣鬧法?」

       「聽說…我可得強調這一點,這只是我聽說的,那個屋主就是在這棟屋子裡死了的,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太清楚,」林成毅說道。「但是在鬧鬼的過程中,聽說也找過不少大師來招魂驅鬼。」

       「有用嗎?」

       「完全沒用,根本就是灰頭土臉,」林成毅搖搖頭,駭然笑道。「幾個大師還沒到房子裡,就被石頭砸了個頭破血流,落荒而逃。有的勉強進了房子,也都沒能把鬼趕跑。」

       一開始問了幾個問題的開朗女孩聽到這裡,這時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

       「你剛剛說,我們今天這個『陰風慘慘怪談會』比日本人的百燭會更精彩,跟這個鬼屋的歷史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林成毅笑道。「妳知不知道,在這棟鬼屋的歷史上有一個魔咒,又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場怪談會,要特別叫做『七月十五陰風慘慘怪談會』?」

       女孩搖頭。

       「因為,傳說中,這棟鬼屋的魔力在農曆七月十五的時候最盛,我們這個怪談會一連舉辦三天,在第三天,就是七月十五,如果我們在那天說完了我們所有的鬼故事,是不是有什麼讓我們期待已久的奇異現象即將出現?這樣的效果,是不是比日本人的『百燭會』更加精彩?」

       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股寒意陡地從我的背脊昇起,不自覺地又打了個寒戰。燭光下,不管是林成毅的臉,還是與會所有人的臉都變得不真切起來。有幾個人開始臉色變得蒼白,好像已經開始後悔跑來參加這個莫名其妙的怪談會,而且還身處一個惡名昭彰的鬼屋裡。不過,在這樣的夜裡孤零零走出這棟鬼屋好像還比身處鬼屋要可怕上許多,因此,雖然有好些人的臉色已經開始不對勁,倒是沒有人想要提早離去。

       林成毅的語聲在空曠的大房間中顯得非常的空洞。

       「我已經說了第一個故事,」他緩緩地說道。「現在,我們的『陰風慘慘怪談會』正式開始。」

       他環視了一室的眾人一週,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一根蠟燭,又把其它的蠟燭全數吹滅。

       「有人要說故事的話,請把蠟燭傳給他,在燭光下說故事,會特別有氣氛。」

       搖曳的燭光映照出他的微笑,可是,卻暫時沒有人開口。

       詭異的沈默在我們之間蔓生著。

       突然間,有一個低沈的嗓音在房間的角落處響起。

       「我來說,」說話的是一個個頭高壯的男生,理著小平頭。這個人我沒有看過,應該是林成毅在臺灣認識的朋友。

       燭光隨著幾個人的手上傳過去,在傳遞的過程中,林成毅所在的角落變得黑暗,光源轉向那個高壯男生的角落。

       「請向大家自我介紹一下。」林成毅在黑暗中這樣說道。

       在燭光下,那個男生低低地開口說話。

       「叫我明輝就可以了,我今天要說的,是在當兵時候發生的事。」

       「我當兵的時候,部隊是在北部的一個山區。營區所在的地形,簡單的形容,就像是在一座小山的山腳圈起鐵絲網,將整個山區納入營區一樣。」明輝的聲調低沈渾厚,在靜夜中有種神秘的格調。「我們的宿舍就散居在山區裡面,每一個單位的宿舍距離都相當的遠,每天還要走老遠的路到山下的集合場出操上課。如果是白天還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晚上的話,剛去的新兵都會嚇個半死。」

       「嚇個半死?」有個白淨淨的女孩好奇地問道。「為什麼會嚇個半死?」

       「因為我們營區所在的那個山上,密麻麻地佈滿了遍山遍野的墳墓,放眼看過去,簡直找不到一塊沒有墳墓的山坡地。我們那個部隊算算不過百來個人,加上住在那個山區裡面的農家頂多只有幾百個人,可是,在那個山上,卻有成千上萬個墳墓滿滿地排在你的眼前。當時,我們的老兵有一個說法,說其實並不是那些『東西』住在我們的營區,根本就是我們借住在人家的地盤。」

       「剛去那個部隊的時候真的非常不習慣,特別是夜裡站衛兵的時候,想著那麼大的一片地方,只有孤零零兩個小兵,其餘卻都是滿山遍野的死人,這種想法一起,再加上夜裡的那種恐懼,真的有時就想乾脆逃兵算了,省得讓那種無窮無盡的恐懼折磨。」

        「可是,那應該只是精神上的害怕而已吧?」林成毅好奇地問道。「難道有什麼具體的事實發生過嗎?」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明輝手上握著蠟燭,臉上卻露出苦笑。「那種情形是我們住在『人家』的地方,也許在那片滿山遍野的墳堆裡,像我們這樣活生生的人,才是不該出現的東西哩!當然有許許多多的怪事了,比方說,有時在半夜的山路上巡查時,本來昏黃的路燈會突地轉綠,而且,一下子山區裡的蟲聲、夜鳥的咕咕聲全數都會轉為靜寂,發生這種狀況的時候,不管本來的氣溫多麼高,天氣多麼熱,整片區域會突然間像是佈滿空調似的陡地涼颼颼起來,身上本來淌著汗的,卻一下子像是掉進了冷凍庫。」

       「那豈不是比空調還要神了嗎?」有人在黑暗中開玩笑道。

       「每當遇到這種狀況,不用說,新兵就當場傻在那兒了,當然老兵也一樣的害怕,但是因為他們看得比較多,這時候他們會叫你閉嘴,假裝沒事一樣走過去,因為他們說,如果你做出察覺到有什麼異狀的神情,那種『東西』也許就是要引起你注意,不理它,通常就可以混過去。」

       「有用嗎?」林成毅疑惑地問道。

       「大部份時候有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後來我們都知道在半夜巡查時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不論你看到了什麼,一概抵死不承認通常就沒有事,」不過,他還是補充了一句。「只是通常。」

       「那麼…」我好奇地開口問道,因為明輝的位置在我的身後,所以我得轉頭看他,但是又不敢做太大的動作,怕陡然回頭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因為整個房間的氣氛實在鬼氣森森。「你自己遇見過什麼東西嗎?」

       「有一次…」明輝靜靜地說道。「我和另外一個老兵在營區內山腳的一條大道上巡查。那條大道上的燈火非常的明亮,大約是每十公尺就一盞路燈的樣子。那時候也不是深夜,大約只是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整條大道上只有我和老兵兩個人,因為燈光很足,所以方圓一百公尺內都可以看得清楚。

       突然間,有陣非常重的腳步聲從我們的前方傳來,那種腳步聲非常的沈重,好像有人故意在地上踩似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而且,我還看見了一陣很明顯的沙塵也由遠方向我們接近,就好像有一群人跑過來似的,可是,除了腳步聲和沙塵之外,整條大道上還是一樣,只有我和那個老兵,除了我們之外,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每個人都屏住了氣息,專心地聽他說下去。

       「那陣腳步聲,還有揚起的沙塵越來越近,我楞在那兒,也不曉得怎麼辦。我轉頭看看老兵,看見他也是一付驚惶失措的樣兒。就這樣,腳步聲一直衝到我們的面前,我們兩個目瞪口呆地眼睜睜看著沙塵來到我們面前,「砰」的一聲,兩個人都被撞飛起來,那個撞擊力非常的大,撞得我們離開地面,然後再重重摔倒。我們兩個人倒在地上,在地上的角度我還可以看見那陣沙塵逐漸遠去,就好像真的有一群隱形人撞倒我們之後又跑掉了一樣。」

       「騙人…」有個小女孩子這樣喃喃地說道。

       明輝饒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子臉色蒼白,躲在身邊人的陰影裡面。

       「我和那個老兵倒在那個地方好一陣子,不是因為受傷,而是因為嚇得太厲害了,腿軟軟的一直爬不起來。」

       「那條路的盡頭是什麼地方?」美國人湯米字正腔圓地問道。「那陣腳步聲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條路的盡頭正對著部隊的伙房班,幾個炊事兵就睡在那兒,」明輝說道。「第二天早上,幾個炊事兵一直都爬不起來參加點名,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都佈滿了紅紅的爪痕。」

       「那是什麼東西抓的?」有人這樣問道。

       「沒有人知道。這類型的故事在我們的營區裡面常常發生,卻大部分都找不出來答案。但是我們遇見的這種情形和營區幾件最嚴重的事件比起來,一點也稱不上精彩,只像是小孩玩的遊戲,其它發生過的大陣仗,才是部隊裡面最嚇人的故事。」

       聽到還有更精彩的情節,許多人顯得興奮不已,有幾個膽子小的雖然害怕,卻也很想再聽下去。

       「說啊!」林成毅性急地說道。

       「在我們部的營區裡面,按照巡查區域的分配分成了十二個崗哨,這十二個崗哨分佈在山裡面,每個崗哨都有一個崗亭,但是我在那兒當兵的時候,卻已經有五六個崗哨已經成了廢哨,那也就是說,已經沒有人在那兒站衛兵了。」

       「為什麼會變成廢哨呢?」

       「鬧鬼。」明輝簡潔地說道。「其實山裡面我前面說過了,如果沒有鬧的話才是怪事,可是在大家見怪不怪的心理下仍然鬧到要廢掉崗哨的地步,那是什麼樣的狀況,應該就可以想像得出來了吧?可是哨雖然廢了,崗亭卻沒有拆掉,只是放在那兒任它荒蕪,平常我們不得已走過去那些空崗亭,連看也不太敢看的。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時候的二哨、四哨、五哨、九哨都鬧得非常凶,而且鬧的狀況都不一樣,當然這些哨所都在我進部隊以前就廢置掉了,但是,在我服役的時候,卻親眼目睹第十二哨廢掉的全程經過。」

       「怎麼廢掉的?也是鬧鬼嗎?」大學生阿忠興味盎然地問道。

       「一開始,是先從半夜排長查哨時開始發生的,在這之前,士兵們就已經約略地感受到第十二哨有點怪怪的,因為那個地點非常的陰冷,不管天氣多麼炎熱,到十二哨上衛兵卻都得帶件外套,否則會冷得受不了。」明輝握著蠟燭,生動地描述著當時的狀況。「有一天,有個排長半夜到山上去查哨,簡單來說,就是巡查看看衛兵有沒有偷懶打瞌睡。他繞著山路,一路查過去,快到十二哨的時候,有個角度會在山勢的轉角遠遠看見崗哨的狀況。那天晚上,他走到那個方位,不經心看過去,卻看見兩個衛兵旁邊站了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那個膽小的女孩又有點呻吟似地問道。

       「嗯!很清楚,那種距離大概就是除了臉有點看不清楚之外,衣著、身材都分辨得出來的距離。

       一看到有這樣的一個女孩,排長的直覺反應是一股無名火從心頭生起,因為部隊的營區範圍內住了一些民家,有些阿兵哥會和民家的年輕女孩們偷偷約會聊天什麼的。當時排長以為發生的是這樣的情形。於是他便沿著下坡走到十二哨,走到那兒的時候卻已經看不見女孩子了。他當場痛罵了衛兵一頓,可是那兩名衛兵怎樣也不承認有這樣一個女孩子。總之,排長罵了他們一頓之後,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的解釋,巡查了週圍一圈之後,便循原路回去。可是,走到方纔遙望看見女孩的那個方位時,他突地心血來潮,回頭再看了十二哨一次,結果…」

       「結果,」林成毅的聲音好像有點乾燥。「又…又看見了那個女孩子?」

      「嗯!沒錯,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角度,而且,這次排長還刻意觀察了兩名衛兵和女孩的動作,發現兩名衛兵的行動如常,一點也沒有和那女孩交談的跡象。」明輝說道。「這下子,排長就知道有點不對勁了。於是又走回十二哨,走到那兒,當然女孩又不見了,他細細地又盤問了衛兵一次,才確定了那個女孩應該就是『那個東西』。於是,他也不說破,只叫衛兵好好站,又循原路回去,到了那兒定點,他再次回頭,沒錯,女孩仍然站在那兒,姿勢沒變,角度也沒變。」

       「然後呢?你們怎麼處理?」

       「這種事在軍隊裡是守不住秘密的,沒多久就傳開了。那陣子部隊裡人心惶惶,不僅阿兵哥不敢上去站衛兵,連軍官們去查哨也毛毛的。大夥都覺得那個哨不能再站了,就一致請求連長將那個哨的勤務取消,省得大家提心弔膽。」

       「結果呢?」那個明朗的女孩問道。「連長答應了?」

       「沒,」明輝搖搖頭。「不僅沒答應,還被臭罵了一頓,我們的部隊的幾個軍官幹部是個非常好笑的奇異組合。我們當時有一個副連長是個看得見鬼魂的陰陽眼,可是連長卻是一個絕對鐵齒的無神論者。連長最喜歡取笑那些靈異現象,他最常說的是:『抓到鬼的話,連長重賞,女鬼拿來當老婆,男鬼抓去賣給動物園!』」

       大家聽了這樣的說法忍不住「鬨」的一聲低低笑了出來,把恐怖的陰森氣氛沖淡了不少。

       「正因為連長是這樣的鐵齒份子,於是把提議廢哨的人臭罵了一頓,並且在集合部隊時放下狠話,廢哨之事如果有人再提,一定要以『挑動軍心』的罪名送軍法。」

       「不對…你不是說那個十二哨後來還是廢掉了嗎?」湯米的頭腦相當的縝密,這時候便提出了他的疑點。「如果他是這樣的人,怎麼廢得掉?」

       「真正精彩的事就發生在這裡,後來,我們那個陰陽眼的副連長就說過一句很有深意的話,他說:」明輝將聲調提高,學著當時的副連長腔調。「『你不相信的事,未必就不會發生,越鐵齒,那些『朋友』就越喜歡找上你!』」

       「出事那天晚上,我還記得好清楚,那時候一夥人全在集合室看那時候的八點檔,八點鐘過一點點,連長穿著汗衫,軍褲,戴著軍帽,手拿一根短棒,走出集合室說要去查哨,臨去時還大聲談笑,說要先上十二哨去抓鬼,抓到了回來下酒!一般來說,軍官上山查完十二個哨要花上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因為十二個哨所的通道像是個口袋,他們可以從十二哨開始查,或像是那個看見夜半女孩的排長一樣從一哨開始,再從十二哨下來。結果,連長上山只不到五分鐘就回來了。」

       「回來了?那麼快?不是說要四十五分鐘嗎?」林成毅問道。

       「我們也納悶了,而且連長回來的時候整個臉是慘白的,軍帽不見了,衣服撕了道大口子,那根短棒也沒拿在手上。整個人直楞楞地走回來,兩眼發直。大夥都忙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呆呆地說了聲:『沒事。』」

       「真的沒事嗎?」

       「有沒有事我不知道,」明輝笑笑說道。「反正他一回來就把自己反鎖在連長室裡,九點鐘晚點名的時候,他的臉色還是白得可怕,然後就當眾宣布,十二哨從此撤掉,衛兵以後不用再去站了!」

       「就這麼簡單?」林成毅彷彿難以置信地說道。「他有沒有說在山上看見了什麼?」

       「從來沒有,」明輝攤攤手。「死也不肯說出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大夥都非常的好奇,一直到我退伍的時候還有人在猜,因為會讓這樣鐵齒的人改變主意撤哨一定是看見了非常可怕的東西。」

       「那以後,就沒人再去站十二哨了?」我好奇地問道。

       「沒有了,連走近都沒人敢走近,要去也是白天才敢去。」

       明輝的故事到這裡暫時做了個結束。林成毅也適時宣布休息一會兒,把燈光打亮,大夥也趁這個機會鬆了口氣,有的人伸伸懶腰,有的人起身低聲說話。只是活動範圍也僅限於這個主人房裡,出了房門就是那條長廊,長廊兩端的客房之中,就有一間擺著紅衣女人的肖像,彷彿是一個絕佳的牽制點,沒有人肯走進長廊,甚至有好些人還刻意不去看那個方向。

       這樣的休息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明輝的當兵鬼故事彷彿是劑溫和的催化劑,把整個氣氛烘托得詭異又讓人期待。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聽下一個故事。於是,室內的燈光再度熄滅,又只剩下一盞蠟燭。

       接下來手持蠟燭要說故事的,是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女人,也是在西雅圖的怪談會成員之一,是個香港的僑生,我們都叫她的法文名字「蜜咪」。

       「我的名字叫做蜜咪,我是香港人,」蜜咪在燭光下輕輕地說道。她的中文在香港人來說算是相當流利的,除了在某些字的發音上不自覺流露出廣東腔之外,聽起來還算清楚。「我今天要講的,是我的弟弟在香港大學醫學院發生的事。」

       「我的弟弟是個非常聰明的男孩子,從前曾經在香港唸醫學院,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件撞邪的事情,現在,他應該已經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醫生了,」蜜咪的口吻平淡,眼神不看著我們,只盯著那盞閃爍的燭光。「其實,香港大學的醫學院本來就是一個常常鬧鬼的地方。我弟弟就和我說過幾次他在學校遇見過的怪事。有一回,他熬夜唸書唸得非常晚,精神已經非常累了,打算上完廁所就上床睡覺。他在迷迷糊糊中上了廁所,坐在馬桶上打了一會瞌睡,等到上完之後才發現那間廁所裡面沒有衛生紙。一下子,他也不曉得怎麼辦。突然間,卻有人從他前面遞了一包衛生紙給他,因為他實在太睏了,也沒有多想什麼,把衛生紙接過來,還說了聲謝。用完了衛生紙之後,突然間想起一件事,整個人才像是潑了桶水似的醒了過來。」

       「為什麼?」林成毅問道。

       「因為他突然間想起,他所在的廁所是那種學校一小間一小間的廁所,坐在馬桶上膝蓋就頂著門了,而他前面的門是關著的,那麼,是誰拿了那包衛生紙給他的呢?」

       「那真的是一包衛生紙嗎?」大學生阿忠問道。「我是說,通常如果是『那種東西』給的話,第二天不是都會變成冥紙嗎?」

       「沒有變成冥紙,還是一包普通的衛生紙,」蜜咪堅持地說道。「是什麼地方都可以見到的東西。」

       阿忠聳聳肩,表示沒有任何的意見。但是因為這種故事的情節並沒有出奇之處,大家也就不吭聲,以為接下來蜜咪就會把蠟燭傳給別人。

       可是,她若有所思地把蠟燭持在手上,彷彿在想著什麼難解的問題。

       「蜜咪…」林成毅也察覺到了氣氛的凝滯,他低聲地叫著蜜咪。

       「我還沒有說完,」蜜咪的眼神仍然盯著燭光。「我只是在想,我弟弟當時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下場會那麼的慘?」她對著燭光喃喃地又說了一會話,才再度開始敘述她的故事。

       「像這種憑空出現衛生紙的事,我弟弟他們只當成是笑話在看。因為大家都受過科學的訓練,對於醫學院發生的奇怪事情也不那麼放在心上。可能就是因為這樣的心態,幾個同學平日除了唸書之外,還喜歡找些刺激的事來做。有一個假期,他們有四個人打算找個海灘露營,找來找去,人多的海灘嫌擁擠,最後,就挑中了一個香港人都知道的海灘,那個海灘很凶的,很少人敢去,人們都叫那個海灘叫做『猛鬼灘』。」

       「猛鬼灘?」林成毅笑道。「名字取得還真好,倒真有點香港電影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弟弟和其它三名同學開了輛吉普車到『猛鬼灘』去露營。聽說,那天晚上天氣雖然不錯,但是並沒有月光。整個猛鬼灘上除了他們四個之外,一個人也沒有。當然囉!年輕人一到了海灘當然就是架起帳棚,生了火開始打打鬧鬧,煮東西吃。就這樣一邊玩,一邊聊,聊到了半夜,突然就有人提議說到沙灘的另外一邊走走,因為整個海灘上就只有他們四個怪寂寞的,提議的人說,搞不好去另外那一邊還可以遇見女鬼,來個香艷的『人鬼戀』哪!」

       「找死!」不知道什麼這樣低低地咕噥一聲,說了之後才發現對蜜咪不好意思,連忙捂住嘴巴。

       蜜咪並不以為忤,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想,如果那時候他們有這樣的想法的話,也許就不會出事了吧?但是,四個年輕人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就什麼也沒帶,打打鬧鬧地就繞到了海灘的另一邊。」

       「海灘的另一邊比他們露營的地方還要陰暗許多,晚上海浪浪潮沖刷過去,有點怕人,但是還不到嚇得倒他們的程度。他們在猛鬼灘上大叫大嚷,可能也嚷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了吧?突然間,其中一個叫阿明的男生叫了一聲,每個人都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

       我們聽到這裡,同樣也緊張地屏住了氣息。

       「四個人都看見了,在沙灘的另一邊,有個女孩子慢慢地往他們的方向走了過來。」蜜咪搖搖頭,有點惋惜地說道。「那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女孩子,穿著白色的鏤花輕紗衣服,黑色的長頭髮,頭髮和輕紗都隨著海風飄啊飄的,向他們走過來…」

       突然間,美國男孩湯米打斷了蜜咪的敘述。

       「等一等,不對,」湯米舉起手臂,像是學生般的發問著。「妳說,那一天沒有月亮,而且海灘的另一邊不是更暗嗎?怎麼連什麼鏤花輕紗都看得這麼清楚?」

       「問題就出在這兒,」蜜咪又搖搖頭。「他們四個人原先還以為真的遇上了艷遇,怔怔地看著那個漂亮女孩子,等到女孩子已經很接近了,才有人想起來這個問題。是啊!那天的夜色這麼暗,怎麼會看這個女孩看得這麼清楚?想到這裡,仔細一看,每一個人都像是腿軟了似的發抖…為什麼發抖呢?因為原來那女孩子的身體週圍是有光的,她發著有點藍、有點綠的光走過來,而且,好像也看不見她的腳…」

       靜默的人群中,有人大大地吞了口口水,發出「呵」的聲響。

       「突然間,不知道什麼人大叫一聲:『媽啊!』,四個人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轉身就跑,也來不及回頭看。他們像是沒了命一樣的跑,跑到營火的地方,喘著氣,沒有人敢說話。可是,我弟弟後來跟我說,他鼓起了勇氣,往他們跑回來的方向一看,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幾乎嚇破了膽…」

       「什麼什麼?」林成毅緊張地問道。「看到了什麼?」

       「那個女孩子,雖然他們四個跑得那樣快,那個女孩子卻還是在沙灘的另一邊,慢慢向他們『飄』過來,而且,臉上的顏色越來越青。我弟弟和他的朋友嚇得要死,也不管那些露營器材、帳棚什麼的了,四個人跳上吉普車,發動車子沒命地跑,在沙地上車子飆到了時速百多公里,等到上了公路,原先以為沒事了,誰知道回頭一看…」

       「不會吧?」我楞楞地脫口說道。「難道她會…」

       「就是會,那個女孩子跟上來了,還是一樣慢慢地走著,雖然他們的車子一直飆到了快兩百公里,幾乎要在公路上翻車了,可是那女孩子還是一直跟在他們的身後,一直跟到快到市區才不見了。」

       「嚇人…」有個女孩子這樣低聲說道。「好厲害。」

       「可是,事情並沒有因為這樣了結,」蜜咪面露迷濛神色,看起來也有點悲傷。「回到家後,我弟弟就開始發高熱,生了重病。四個男孩子裡面有兩個人是自己住的,其中一個第二天發現死在他的小宿舍裡,另外一個也只在醫院拖了兩天,就同樣發高熱,大喊大叫,後來就死了。我弟弟和另外一人因為和家人住在一起,有人照顧,但也生了好大一場病,沒過兩個月,第三個人也死了,最後就只剩下我弟弟,一場病拖了三年多才好,本來是個八十多公斤的大個兒,病好後只剩下五十多公斤,而且,人一直恍恍惚惚的,醫生也唸不成了,現在還是住在家裡,

       也沒法子去上班。」

       「難道,妳們家裡沒有人去問過神什麼的嗎?」阿忠問道。

       「問了,什麼神都問了,也沒有什麼結果,有的說是碰上的最凶的冤鬼,有的則說是前世的什麼冤孽,也沒有人可以完全治好他。」

       林成毅在黑暗中長長吐了口氣。

       「好凶的鬼。」頓了頓,他又詫異地問身邊的湯米。「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原來,湯米自己喃喃地咕噥了句什麼。原先他不肯講,後來林成毅一直逼問,這才低低地說了句話。

       「我是說,怎麼聽起來和你們家的這個女人那麼像?」

       這句話,彷彿有股沈重的魔力似的,一時間大家都有點氣息急促,好一會兒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這時候,看看時間已經快九點了,山區裡開始出現潮溼的氣息。剛開始因為大家全神貫注地聽著蜜咪的故事,沒有發現空氣中已經逐漸浸染出了絲絲的白氣。

       「霧!起霧了!」那個膽子小的女生失聲叫道。

       果不其然,我們把房間的燈光打亮,發現霧氣就像是有形般地將水氣透入窗戶,呼吸間有溼答答的感覺。

       林成毅起身把窗戶關起來,興奮地說道。

       「這樣的氣氛就對了,我們在西雅圖的怪談會就從來沒有這樣的效果。」他把燈關掉,發現蠟燭已經傳到了另一個方向。「現在,換誰說了?」

       出乎意料,把蠟燭拿在手上的是美國男孩湯米。

       「我來說。」他以英文說道,隨後又用標準的中文說了一次。

       「我以前從來沒有來過你們的國家,聽到你們說的鬼故事覺得非常的有趣,」湯米說道。「我從小就在天主教的家庭長大,雖然和你們的宗教不一樣,但是我們教會裡面遇見鬼的人也非常的多。」

        「我是一個懷疑論者,雖然在西雅圖加入過林成毅的怪談會,但是對『鬼』這種東西一直存在著懷疑。剛剛的故事裡面說過有一位陰陽眼的人說:『不相信,並不表示不會看見。』,但是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是不是也可以解釋成,即使看到了,也不一定是真的呢?所以我一直在找很確實的,看過鬼的經驗。在我們的教會裡面,我們不把靈異現象叫做『鬼』,我們管它叫做『邪靈』。」

       「那和鬼還不是一樣?」有個男生不以為然地說道。

       「在天主教裡,邪靈和鬼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湯米說道。「比方說,今天你見到了一個死去的,你認識的人的鬼魂,如果那是真的是鬼,這個鬼就和死去的人有關係。但如果那是邪靈,就可能只是邪靈利用了你認識的人的形象來迷惑你。」

       「我也聽過這樣的說法,」大學生阿忠點點頭。「臺灣人有句話,說:『人死如虎』,意思就是說有時死去的人顯靈時會呈現完全不同的個性作風,比方說有的人生前非常嚴肅拘謹,死後顯靈卻成了喜歡搗蛋嚇人的樣子,這種情形說不定就是你說的那種邪靈。」

       「真正的邪靈是什麼樣子我沒有看過,但是被邪靈附身的人我卻在小時候見過一次,因為發生的情形實在很怪,所以到現在還記得好清楚。

       我小時候的教會曾經有一個女孩子被邪靈附身了。這個女孩子本身是一個很文靜的人,平常講話很小聲,也對人很客氣,但是如果一旦邪靈附身的話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滿口都是髒話,眼神像是要殺人似的,而且如果邪靈附在她身上的時候,四五個男人都沒有辦法抓得住她。」湯米看了看四週,繼續說道。「在美國,遇到這種情形不像你們中國人有那麼多驅鬼的法術可以用。我們唯一的方法就是幾個長老和神父圍著她唸聖經,唱聖歌,一直到邪靈驅離開為止。」

       「有用嗎?」有個小男生懷疑地問道。

       「通常有用,因為按照天主教的說法,邪靈都是撒旦的手下,和上帝的話是勢不兩立的,通常如果邪靈附身的人聽到了聖經或是聖歌都會覺得很難受,到最後受不了就不得不跑掉。」

       「是不是就像電影裡面的,吸血鬼都怕十字架一樣?」林成毅笑笑說道。

       「應該是的,因為幾個長老和神父合起來唸聖經的力量是非常強的,一般的邪靈總是會受不了,最後只好離開附身的人逃走。但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次驅魔卻和一般的情形不一樣,那個女孩子身上的邪靈發作的時候,長老和牧師們在她的身旁密集地唸經,唱聖歌,而那個女孩子就在他們圍成的圈圈裡面一直滾,一直掙扎,到最後,她突然間靜了下來,抬起頭,笑笑對他們說:『謝謝你們,我好了,你們終於把它趕跑了。』」

       「真的就好了?」林成毅失聲說道。

       「好像是這樣,當時在場的每個人也這樣想,那女孩子笑咪咪地和每一個人握手,表情好快樂。在場的會眾們也很高興,心想這下子大概就沒事了。但是,突然間,有一位年紀最大的長老叫住了她。」

       「做什麼?他叫住了那個女孩子?」

       「沒錯,那個長老是教會裡面最有靈修能力,見識也最多的。每個人都以為邪靈已經被趕跑了,可是只有長老看出裡面應該有問題,可是那時候他也沒有明講,只是很高興地拉著女孩子的手,叫她一起唱聖歌,歌頌主耶穌基督的恩澤。那女孩子也答應了,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那女孩子不肯唱聖歌,對不對?」阿忠恍然大悟地說道。「她是不是還是被邪靈附在身上?」

       「不是不肯唱聖歌,她也跟著唱了。可是,每次歌詞裡有『上帝』、『耶穌』、『天父』等名詞的時候,她都會嗯嗯啊啊的支吾過去,就是不肯唱出這幾個名詞。」

       「真有這麼神?」林成毅笑道。「連一個字都不肯唱?」

       「她就是不唱,而且除了不唸出這幾個名詞之外,她的一切外表都很正常。可是,當神父問她:『妳信仰的真神是什麼?』,她也會很坦然地回答,但是回答的方式很有趣,她會說著:『我信奉…嗯啊…,我崇拜…嗯啊…』,反正,就是怎麼樣也不說那幾個名詞就是了。」

       聽到這種情形,大家都有點啞然失笑,在心裡面想像著這樣子的情景。

       「後來才知道這個附在她身上的邪靈非常的聰明,也非常的狡滑,它假裝已經被驅走,裝出一付正常的樣子,如果不是那個長老見多識廣,真的就被它矇過去了。」

       「後來呢?」林成毅問道。「這個邪靈驅走了嗎?」

       「驅走了,不過又多花了他們三天的時間,才真正把這個邪靈趕跑。這個案例是我當場親眼看見的,而且這個女孩子我也認識。」

       「所以,那也就是說,有時候我們看見了一個死去的人的鬼魂,說不定那不是他本人,而是湯米所謂的『邪靈』借了他的形象來嚇人?」林成毅有點困惑地說道。

       「好像有點意思,」剛剛說第一個當兵鬼故事的明輝好一陣子沒吭聲,這時候也開口了。「在我們部隊裡,夜半如果看到了什麼怪東西,老兵都會死不承認,好像就是這種用意,因為如果你堅持不承認它的存在,也許它就沒有辦法向你作崇了,對不對?」

       林成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好像就是這樣,真是奇妙。」他饒有興味地說道。「接下來,是誰要說故事了?」

       一陣短短的靜寂。然後,從人群中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我…可以說個故事嗎?」說話的是剛才那個膽子小的女生,燭火從湯米的手中傳過去,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見她是個有點胖胖的可愛女孩。

       「請說。」林成毅點點頭。

       那個女孩把燭火接在手上,臉色有點蒼白。

       「我要說的故事,和前面幾位大哥們說的有點不一樣,不太像是鬼故事,只是我媽媽小時候在村子裡發生過的一件怪事…」

       話還沒說完,林成毅便有點突兀地打斷她的說話。

       「對不起,請自我介紹一下妳叫什麼名字。」

       胖女孩不好意思地猛點頭,笑了笑。

       「對對對,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莫家倩,大家叫我小倩就可以了。」

       「小倩,妳好。」林成毅在陰暗中彷彿點了點頭。「現在請妳告訴大家妳要說的故事。」

       「我的媽媽,是個從小在鄉村長大的女孩子,」胖胖的可愛女孩小倩說道。「那是一個在南部的小鄉村,因為地勢離山坡地很近,所以有時候村子裡會有許多山神水怪的傳說,也斷斷續續發生過一些難以解釋的奇怪現象。最怪的一次,就發生在媽媽的一個遠房表姐的身上。」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媽媽的遠房表姐是個十五歲不到的女孩,家裡面種田,也沒有上學,每天就只是在田裡幫忙,日子過得非常的平凡正常。直到有一天,這個女孩子在中午的時候提了茶水給種田的爸爸和長輩們喝,可是,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

       「沒有再回來?」湯米聽到這裡,詫異地打斷她的說話。「那是什麼意思?」

       「沒有再回來,那也就是說,這個女孩子提了水壺一出門,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女孩小倩靜靜地說道。「在田埂上種田的父親,還有親戚們那天根本就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也就是說她出了門之後就不見了,沒能到田埂那邊去。」

       「她的家…離田埂很遠嗎?」林成毅問道。

       「沒有太遠,因為那是一個很小的小村子,幾乎每一戶人家都彼此認得。聽說,那個女孩子出了家門,提了壺茶水走到村口的時候還有人看見,可是她卻沒有到田埂那邊去,到了傍晚黃昏人也沒有回來,就好像一個偌大的人憑空消失了似的。」

       「村子裡的人,有人去找她嗎?」黑暗中,不知道什麼突地問了這個問題。

       「找了,當然全村的人都去找了,」小倩說道,一邊近乎出神地看著手上的燭光。「全村的人從村子的位置做中心點,往四郊的平野上找了好幾天,可是還是什麼人影也沒看見,真的就像是個把人一下子不見了一樣。」

       「我想,這樣子的情形應該有幾個可能性,」美國人湯米舉起手來說道。「第一,是這個女孩子遇到了意外,妳剛剛不是說嗎?那個小村子離山坡很近,而且發生事情的時候聽起來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是遇上什麼山裡的猛獸,遇害了也說不定哪!」

       「我想,當時村子裡的人一定有人也這樣推論過,但是當時的疑點是,遇上了猛獸這種情形當然不是絕對不可能,但是在村口的四週圍一點跡象都沒有,如果是遇上了意外,總該留下點血跡或衣服碎片什麼的,可是,什麼都沒有。也因此,有人下了另一種推論…」

        「什麼推論?」林成毅很有興趣地問道。

       「有人想,這樣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會突然間失蹤,也許是被外地人拐跑,離家出走了吧?因為那實在是一個非常窮困的小村莊,很多年輕人都受不了那兒的困苦生活,雖然離都市的距離很遠,但是以當時村人的理解來說,『被外地人拐跑』是比『被猛獸吃掉』更有可能的推斷了。」

       「結果呢?」大學生阿忠心急地問道。「結果兩種可能性都不對,是不是?」

       女孩小倩睜大眼睛,望著他。

       「你怎麼知道的?」小倩詫異地問道。「你也聽過這個故事嗎?」

       「我沒聽過這個故事,但是聽起來很像是我知道的另一種怪異現象,更何況,如果是被人拐跑或是被猛獸吃掉的故事,就沒有必要在這個『陰風慘慘怪談會』裡說了嘛!對不對?」他笑了笑。「先別管我了,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村子裡的人找了大半個月,還是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能找出來,」小倩說道。「如果真的出了意外,過了這麼十來天工夫大概人也救不回來了,所以村子裡的人就漸漸把這件事兒忘了,家人當然是存了一線希望,希望這女孩真的是被人拐到了城市,至少人還是活著的,總比被什麼猛獸吃掉要來得好。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轉眼女孩子失蹤已經快兩個月了,這下子連家人也不再存任何希望,只當她已經『沒了』,雖然傷心,也只能一樣地過著日子。可是,第三個月的時候,怪事突然發生了…」

       說到這裡,大夥兒的注意力已經被這個故事完全吸引住了,連最喜歡問話的湯米也屏住了氣息,等著小倩繼續說下去。

       「第三個月,有一天正午,女孩的叔叔在田埂上已經忙了大半天,一身的汗水,也非常的口渴,就放下了種田的工作,坐在樹蔭下喝茶乘涼,正在倒茶的時候,眼角餘光卻看見一個不知道什麼的東西「咻」的一聲從身旁飛了過去。他猛一抬頭,卻看見那個東西越過他的身旁,飛到附近一個小土丘的方向。他有點好奇地回想了一下,卻發現那個飛過去的東西依稀彷彿…卻像是塊肥豬肉!」

       「會飛的肥豬肉?」林成毅失聲笑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女孩的叔叔當時也覺得詫異,也相當的好奇,反正也沒什麼事,就信步走到那個小土丘,憑著記憶走過去看看那塊東西飛過去,消失了蹤影的地點。」

       「剛走過去的時候發現那實在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小土丘,長了不少的芒草。他在那兒撥了幾莖芒草看看,發現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正想回頭走了的時候,突地福至心靈,撥開了最濃密的一叢芒草,在草叢的深處卻找到了一個洞,洞裡頭卻有一張奇形怪狀的臉,圓睜著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啊?」幾乎是同時,好幾個人都同聲錯愕地低呼了一聲。

       「那張臉…」林成毅楞楞地問道。「是死人的臉,還是活人的?」

       「女孩的叔叔乍看也嚇了一跳,一個人跳得老高,過了好一會兒才提起勇氣走過去看,」小倩說道。「結果,發現芒草叢裡有一個小小的洞穴,洞口就是那張臉的大小。他沒命地挖開那個洞,發現那是一個小得不再小的洞穴,裡面那張臉就是失蹤了快三個月的女孩,以一種幾乎是高難度瑜珈術的姿勢蜷臥在裡面,那女孩是個個頭不小的人,卻整個人『塞』在那麼小的空間裡面。」

       「她…」那個開朗的女孩子張口結舌地問道。「她是死的還是活的?」

       「活的。」小倩簡潔地說道。「而且雖然失蹤了快三個月,白白胖胖,健康狀況還非常的良好。女孩的叔叔把她揹回家,除了一身的泥巴之外,居然一點點傷都沒有,剛帶回家的時候神志迷迷糊糊的,家人又拍胸口,又抹藥酒什麼的,過了大半天才醒過來。但是醒過來也沒什麼用就是了,因為她對這三個月來的事完全沒有記憶,只記得一出村口人就神志不清了,一直到被她的叔叔從洞裡救出來。」

       「連最起碼的事都不記得了?」林成毅惋惜地說道。

       「勉強來說,只記得一直都有人送吃的送喝的給她,也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熱,也分不清白天黑夜。」

       突然間,湯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神情迷惑,卻帶著促狹的笑容。

       「你們有沒有想到,那塊女孩的叔叔看到的東西不是說像塊肥豬肉嗎?」他笑道。「搞不好就是Whoever送飯的時候不小心被看到,才會被發現的哪!」

       「過後,有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那個女孩子後來真的沒有事嗎?」

       「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沒有知道,」小倩搖搖頭。「而那個女孩子後來也很正常,現在算算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我小時候看過她,胖胖壯壯的,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燭光搖曳下,大夥兒低聲地討論著這個故事,覺得相當的匪夷所思。咕噥咕噥的語聲中,我看見那個大學生阿忠側著頭在想些什麼,突然間,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

       碰我的人是美國人湯米。

       「問問那個人,」湯米呶呶嘴,指著阿忠的方向。「他剛剛不是說,知道什麼怪異現象和這種故事有關嗎?」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阿忠在小倩的故事敘述中的確說過這種話。

       不過,這種話其實我們是不用問出口的,因為「陰風慘慘怪談會」的準會長林成毅絕對不會放這樣的問題。果然,我還沒有問出口,就聽見他混在陰暗的人群中發問了。

       「那個…你叫阿忠,是不是?」他問道。「剛才你不是說你知道有一種現象可能和這個故事有關嗎? 現在呢?真的有關嗎?」

       胖胖女孩小倩把燭火傳到阿忠那兒,在燭光的映照下,看見阿忠是個雙頰凹陷,非常瘦的一個男生,可是,那雙眼睛卻有什麼地方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光線不足的場景裡透著奇異的光芒。

       「其實,在小倩還沒把這個故事說完的時候,我已經有點猜到了他們遇見的是什麼東西,現在聽完了她的故事,我想即使不是,也應該是很接近的東西。」

       「你是說…」林成毅的語聲裡有著掩不住的興奮。「你知道那個女孩失蹤了快三個月是遇見了什麼?」

       「大概知道,」男孩阿忠點點頭。「那應該是一種叫做『亡神』的鬼怪。」

      「亡神?」有幾個人低低地呼了出來,有的還自己重覆了幾次。

       「這種鬼怪,在臺灣的習俗傳說中常常聽到,有人叫它們『亡神』,也有人叫它們『魔神仔』,是山精水怪的一種。」

       「如果是『魔神仔』的話,我倒是聽說過。」有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男生在人群中這樣說道。「聽說是一種會在山裡迷住人,讓人走不出山裡的妖怪。」

       「魔神仔,亡神…」湯米饒有興味地把這個名詞唸了幾次。「真的有人看過這種東西嗎?」

       「在臺灣的山裡邊這種『亡神』的傳說非常的多,特徵也很接近,通常發生的過程是這樣的:有人在山上,或是在森林中會聽見幽幽的聲音在身後叫你,如果不知道厲害的人回了它的呼喚,就會被它們迷住,就這樣在山裡走不出來,有的運氣不好的,連屍體都找不到。有的僥倖獲救,救醒後也不曉得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還有人被塞滿了滿嘴的牛糞、蚱蜢呢!」

       突然間,方纔說故事的女孩小倩「啊」的一聲叫出來。

       「難怪…難怪你會說我親戚的事和這種『亡神』有關,」小倩恍然說道。「失蹤了三個月,卻好像有人天天送飯…」

       「嚴格說來,妳的故事和真正的『亡神』還是有出入的,」阿忠低低地說道。「因為一般來說,遇見『亡神』的人運氣可不像妳那個親戚那樣好,因為即使不送命的話,也會被塞上一嘴的牛糞或蟲子哪!」

       「所謂的這種『亡神』,是什麼東西呢?是實質上的存在,或只是精神層次上的靈異現象?」那個年紀大一點的男生這樣問道。

       這樣文謅謅的問法可就不是每個人聽得懂了。湯米的中文雖然說得好,但是遇到這樣子的說法是聽不太懂的。看到大家並不是很瞭解的樣子,那個男生歉然笑笑。

       「我的意思是說,像所謂的妖怪和鬼魂就是兩種不同型式的存在,妖怪基本上是只要你在場,就全數人都看得到的東西,但是鬼魂就不同了,即使是同一個房間,也可能有人看得見,有人卻什麼也看不到。我的問題是,這種『亡神』是妖怪呢?還是鬼魂?」

       「很難說,」阿忠搖搖頭。「有一陣子在臺灣很流行『亡神』的傳說,有人說它們是一群穿著古時候衣冠的小人,綠皮膚,魔力全數來自它們頭上的小帽。但是這也只是傳說而已,並沒有得到過任何的證實。」

       「所以,」那個發問的男生輕鬆地說道。「又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個案了,是不是?沒有人知道它們是什麼樣子,搞不好連真正遇見的人也找不到。」

     空氣中有了短暫的沈默。那一個片段間,遠方依稀傳來糢糊的雞叫聲,可是現在看看時間也不過晚上十點多,午夜的時分傳入耳中的雞鳴聲有種詭異的魔幻之感。

       霧彷彿更深更重了,雖然已經關上了窗,卻仍然可以感到那白茫茫的水氣正絲絲地透過窗縫滲入。

       最後,打破沈寂的還是阿忠。

       「我只說,沒有人真正看過『亡神』的樣子,」他環視了大家一週。「可是,真正的『亡神』,我自己卻是親身遇見過的。」

       這番話說來沒頭沒腦的,可是,卻也沒有人敢吭聲發問。

       「遇見『亡神』那一次,並不像大部份的鬼故事一樣,發生在好久好久以前,」阿忠舉起手腕,看了看上邊腕錶的日期。「算算,那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事。」

       「我是一個山裡頭長大的小孩,家裡在中部的一座小山上有座茶園。三個月前,我放假回家裡去,那一陣子山裡下了場好雨,山區的竹林裡冒出了不少的嫩筍,所以我就和爸爸到山上去挖筍子。」

       「我們老家那座山其實是座相當有靈氣的所在,平時也很少有什麼不乾淨的事發生,也就是因為這樣,一般村民上山時都不太有什麼戒心。我和爸爸在水氣充盈的竹林裡挖了不少好筍,挖著挖著,兩人就有點偏了方向,離得遠了些。但是雖然看不見對方,大聲喊的話還是聽得到的,基本上,大概就是這樣的距離。我在竹林裡挖呀挖的,間或和他吆喝幾句。後來,就聽見我爸爸隔著竹林遠遠地叫了我一聲。」

       「叫了你一聲?」林成毅陡地警覺起來。「叫你的名字?」

       阿忠讚許地看看他,點點頭。

       「是,我就聽見他這樣遠遠叫了我一聲。我當然就應了,問他要做什麼。他就遠遠地要我自己慢慢挖,不用管他,待會兒兩人到山裡的香菇寮會面就可以了。但是,真正的問題就出在這個地方…」

       說到這裡,他技巧性地頓了頓,看了林成毅一下。林成毅聳聳肩,示意他再說下去。

       「問題在於,事後我問過我爸,但是他當時根本沒說過那些話。」

       「你是說…」胖女孩小倩喃喃地問道。「他沒有約你在香菇寮見面?也沒有和你說話?」

       「沒有。」阿忠點點頭。「而且隔著竹林,他說他一句話都沒說過,那也就是說,當天和我在竹林裡遠遠交談的,根本就不是他。」

       「是…是『那個東西』?」

       「應該是吧?反正,過沒多久我就朝那個香菇寮走過去。走的時候還有點納悶,不知道為什麼我爸要約我在這種地方會面,因為那個香菇寮位置還要比竹林更深山一點,按理說是不該約在那兒的。走著走著,就發現不對勁了…」

       「那個香菇寮有怪事發生?」不知道什麼人問了一聲。

       「不,我根本就沒能走到香菇寮去。走著走著,山徑兩旁的草越走越高,越走越濃密,到後來,草都要比人高了,而且路也消失了,我得在比人還高的長草堆裡撥草前進。」

       「難道你那時候沒想到後退回去嗎?」

       「很奇怪,就是沒有這樣的想法。我想那時候應該已經被迷住了吧?我只是想著要一直前進,想要把這一大片長草走完,等到發現走不出去的時候,才定了定神,想起來許多事情,跟著混身就像是掉進冰窖般地爬滿了雞皮疙瘩。」

       「很冷嗎?」小倩細心地問道。「我知道山區裡的天氣都很冷的。」

       「倒不是氣溫上有多冷,事實上那幾天山裡並不太寒冷,後來我一回想,也虧了那幾天氣溫不是太低,否則我可能就沒法子活著回來了。」阿忠有點苦澀地說道。「我會覺得混身起了雞皮疙瘩是因為我突然間想起,我從小就在這片山裡長大,可是卻從來沒見過這麼長,這麼密的草,而且,仰望天空,一棵樹都看不到,鳥聲,蟲聲也都沒有。我已經在長草堆中走了大半天,也沒有上下坡的感覺,可是卻一直沒能走出去。」

       「這就像是『鬼打牆』,對不對?」我說。這種感覺對我來說並不是太陌生的,因為前幾年我就在西雅圖遇見過一次類似的事件,車子開進了一條走不出來的路,後來林成毅還邀我去了西雅圖的『陰風慘慘怪談會』聊了一下那次事件。

       「我也想過這種可能性,雖然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卻還記得長輩教過應付鬼打牆的辦法,香煙也拜了,尿也撤了幾次,可是,卻還是走不出去那一大片長草。」

       「你不是說你有戴錶嗎?」心思縝密的湯米問道。「時間呢?有正常地在流動嗎?」

       「有,而且很快的,天就黑了,」阿忠說道。「我就在草堆裡蹲著,在地上找了些枯草生火取暖,加上天氣並不是太冷,就這樣渡過了夜晚。」

       「當時,你覺得你的精神狀況還清醒嗎?」林成毅問道。

       「我覺得,是那種介於很清晰的夢和現實之間的感覺,我可以很順暢的推理,也可以想起來很多事,但是有時卻又有類似幻覺的影像出現,像到了第二天,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雖然人還是在那一大片長草裡,卻很清楚地認定自己是在香港的市中心,而且,彷彿從長草的頂端還隱約見得到高樓大廈的一角。」

       「但是,那種『亡神』有沒有和你交談,或是讓你感覺到它的存在呢?」湯米問道。

       「沒有,除了長草之外,什麼也沒有。我在走來走去的過程中有時大聲地叫著,哀求著,到了最後氣不過了,還臭罵過它們,可是,卻仍然沒有人回答,除了我自己的聲音,撥草走過的沙沙聲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後來,你安全地回來了,對不對?」胖胖女孩小倩甫問出口,立刻發現問了個笨問題,急忙捂著嘴。「不不不,我是說,後來你在裡面迷路迷了多久才獲救的?」

       「三天。」阿忠簡潔地說道。

       「三天…」林成毅駭然說道,重重吸了口氣。「後來,是怎麼獲救的?」

       「將我救回來的,是一對上山巡視果園的父子,據他們說,發現我的時候,我是蹲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上的,蹲的位置非常高,也不曉得我是怎樣爬上去的,兩父子聽見有人的聲音在呼救,本來還不敢應的,後來才發現我蹲在大樹的上頭。」阿忠輕鬆地說道。「但是這些都是事後人家說給我聽的,因為在我的認知裡面,我仍然只看得見那一大片長草。」

       「你說,是他們聽見你呼救才發現你的,」湯米問道。「你自己有記憶嗎?記得自己叫過嗎?」

       「記得,而且記得非常清楚,」阿忠說道。「因為我就是在長草堆中聽見彷彿有人說話的聲音才大聲呼救的。」

       「但是你並不是在長草堆中,而是在一棵大樹上?」

       「嗯!就是這樣。」

        阿忠遇見亡神的經過大約就是如此。因為情節和一般的鬼怪故事不太一樣,相當引人入勝,大夥對這個故事特別地感興趣,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簡直有欲罷不能之勢,最後還是林成毅出面讓大家休息個幾分鐘,再將蠟燭傳給怪談會的下一個主講人。

       這一次,燭光傳遞卻有一點遲滯,可能是因為前面幾個故事都相當精彩吧?相形之下,有些人的鬼故事就短了些,也比較薄弱一點,這樣子的一比較,就有點裹足不前了。林成毅對這種場面早有經驗,於是,他點了另一根蠟燭,除了講故事的人手上拿的一支之外,這一根新蠟燭就在大家的手上傳來傳去,傳的速度可快可慢,但是如果上一個故事停止的時候,手上傳到蠟燭的人就要說一個鬼故事。果然,這樣的方法使用了之後,氣氛重新又熱絡了起來。

       燭光靜靜地在人群中傳遞,林成毅卻將原來那根蠟燭拿在手上,原來,接下要說故事的人就是他。

       「大家都知道吧?我就是這個『陰風慘慘怪談會』的主辦人,」雖然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這個怪談會的來龍去脈,但是林成毅還是不厭其煩地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從小就對這一類的靈異故事非常的有興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很少有親身體驗的機會。我聽過無數的鬼故事,卻從來沒有自己親身的經驗,也因此,我去找過一些所謂陰陽眼的人,也試過很多種所謂可以看見鬼的方法,可是,卻仍然沒有機會見到。」

       雖然我們這些在西雅圖和林成毅早已經認識的人或多或少都已經聽過他這種想要見鬼的奇異行為,但是這回來參加「陰風慘慘怪談會」的人還是有很多人沒聽過世上還真有這樣一號人物存在。於是,人群人開始窸窸索索地傳出討論的聲響。

       「你試過什麼樣的方式?」遇見過「亡神」的男孩阿忠很有興趣地問道。

       「我曾經聽人說過,」林成毅也煞有介事地回答說道。「如果在農曆鬼月的時候,站在主持祭壇的道士身後,從他的腋下或胯下看出去,就可以看見好兄弟在神壇前大吃大嚼的模樣。」

       「結果呢?」現在發問的是湯米。

       林成毅爽朗地大笑。

       「我不是說過,到現在我還是沒見過任何的靈異現象嗎?沒有,什麼也沒有見到。我躲在道士的後方,看了一整晚,什麼東西也沒見著。」他笑著聳聳肩。「還有人說過,用袖子葉洗無根水(雨水),再用葉子擦眼睛就可以看見鬼神,我也試了,可是一樣也沒有什麼用處。」

       「聽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人群中有個女孩接口說道,這個女孩方纔說過幾回話,樣子挺開朗。「有一陣子,我們的小學裡常常流行這的說法,說打電話連續打12個2字就可以直通陰曹地府,也有人說在半夜十二點對著鏡子梳頭梳九十九下,就可以看見未來的老公什麼的。」

       「還有人說,在半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削蘋果,如果削出來的皮是完整一條,也一樣可以見到未來的老公。」人群中,有人這樣說道。

       「這種傳說,也實在太多了,」林成毅很鄭重地將每個人說的方式記在手上的小本子上。「可是,真的有人從中得到任何答案嗎?」

       人群中又暫時地出現了靜默,大夥兒面面相覷,說得興高采烈是一回事,真要提出實證來,卻總是缺了那臨門一腳。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這陣子靜默並沒有持續下去。因為在人群中有人低低地開口說話。

       「有。」那人簡短地說道。「我就試過一次,而且看到了很可怕的事。」

       除開傳遞的燭光之外,另外一根講故事者所持的蠟燭立刻往那人的方向傳過去。在燭光下,我們看見出聲的是一個高高壯壯的女生,留著短頭髮,神情木然。

       「請自我介紹一下。」林成毅按照往例說道。

       「我叫做美珍。」那個女孩美珍這樣說道。「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很精彩的故事,只是自己的一個不甚愉快經驗。」

       因為她以這種方式形容這個故事,大夥都沒人敢吭聲,氣氛靜得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

       「當時我玩的那種遊戲是一個學長教我們的,叫做『陰陽簷』,」美珍的語調非常的平板且乾澀,聽起來有種很不對勁的感覺。我想,當場的人都感覺到了這種異樣的氣氛,我悄悄地環視了眾人一週,發現有為數不少的人彷彿坐立不安似的挪動著身體。「就是因為玩了這個遊戲,可以說我的一生都被改變了。我原先只是個平常的人,可是,就是玩過那次遊戲之後,就變成了可以看得見一些平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這種現象,就是我們常常說的『陰陽眼』。」

       人群這時起了一陣很微妙的不安騷動,我想,這種反應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所謂「陰陽眼」這種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總會聽見個幾次,但是真的來到你的身邊又是另一回事了。在燭光下,叫美珍的女孩的神情依舊平凡木然,但是因為她剛才說的那一番話,映在燭光裡的臉也彷彿多了份妖異之氣。

       就連不久前吹牛說想看見怪異現象的林成毅這時也表情有點不對勁,他勉強笑笑,想說句話來抒解一下氣氛。

       「妳…」他有點艱澀地說道。「看得見那些…『東西』?」

       美珍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們當時玩的那種遊戲,嚴格說起來非常的簡單,」她並沒有直接回答林成毅的問題,反倒把話題帶入她的故事。「所謂的『陰陽簷』,是我一個學長從外省人那兒聽來的方法。在有月亮的夜裡,找一個屋簷在地面投射出陰影的地方,人站在陰影裡面,一半在陰影裡,一半在陰影外,這樣子的姿勢,只要走上一百步,就可以看到奇異的東西。」

       「就這麼簡單?」林成毅失笑道。「真的有用嗎?」

       美珍冷冷地看著他。

       「我不曉得對你們會不會有效,但是我只想告訴你們,今後如果有任何人教你類似這樣的遊戲,真的不要去嚐試,因為那就好像是開了一扇不該開的門一樣,有時候就不能回頭了,」頓了頓,她最後靜靜地補充道。「就像我一樣。」

       「妳…後來真的走過那一百步了?」

       「走了,因為那時候年紀太輕,不懂得輕重,被人家一激,就往屋簷的陰影下開始走,只走了幾步,就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那種感覺,是相當難以形容的。彷彿走了幾步,身邊的氣溫、溼度、聲音還有光線亮度就完全走樣了。身後一股冷冷的氣息『颼』的一下子昇起來,而且,四週圍開始飄著又像棉絮,又像是雲朵的東西,後來我對這個靈界領域稍稍瞭解了一些,才知道那就是靈體的真正模樣,有一個正式的名詞叫做『中陰身』,事實上我那一百步還是沒有能夠走完的,我只走了幾十步就受不了那種詭異的氣氛跑開了,本以為沒事了的,可是卻從此常常會聽到怪聲音,偶爾還會看見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東西。」

       「如果說…看見了那些東西,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湯米問道。方纔他一開始沒能聽懂「陰陽眼」是什麼,還跟身旁的人偷偷問了一下。

       「簡單來說,有時候和朋友在街上走,迎面走過來的人,我看到的有六個,可是別人卻都只看見四個,就是這樣的感覺,」美珍簡單地說道。「還有,有時候還會看見電線桿上有人倒弔著走路,或是迎面而來的人沒有頭,只是拎著自己的頭走過來,不過這種情形非常少。」

       湯米思索了一下。

       「我這樣說,並沒有任何冒犯妳的意思…」他很謹慎地說道。「但是,妳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一種幻覺,或是精神異常的症狀?」

       聽了這樣並不是太令人愉悅的質疑,美珍並沒有任何的情緒反應,只是搖搖頭。

       「剛發生這種情形的時候,我的確去精神科醫生那兒求診過,可是卻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後來,我斷斷續續地接觸過一些和我有相同遭遇的朋友,彼此印證之下,才知道我們都能夠同時看見一樣的東西,因此,我相當的肯定所謂的『陰陽眼』並不是精神異常,因為我們的確看見了一些可能存在的東西。」

       美珍說完了之後,不經心地看了眾人一圈,也許只是想看看還有沒有人發問罷了,可是,她的眼光過去卻令人不禁頭皮發麻,生怕她一個詫異眼神,往你的頭頂上多望了一眼,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大概今晚就睡不著了吧?

       所幸,她的眼光並沒有在任何人的方位停下,只是揚揚眉,打算把蠟燭交給別人。

       突然間,林成毅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個問題。

       「美珍,我突然想起來,」他說道。「那麼…今天晚上我們這個『陰風慘慘怪談會』,有沒有什麼東西在我們身旁聽啊?」

       這句話,彷彿是具有強烈的魔力似地,讓大家的神經陡地緊張起來,一霎時,整個陰暗的主人房像是更冷了些,更有人瑟縮地躲在同伴的背後,「啊」的一聲低呼著。

       大家都有點怕,又有點期待地看著美珍,想聽聽她說什麼,又生怕她會說出嚇人的答案。

       所幸,美珍在陰影中一點也不吭聲,只是一式的木然表情,給林成毅來個默不作答。過了一會,她才低低地開口。

       「蠟燭傳到什麼人的手上了?不是說傳到的人就要說故事嗎?」

       彷彿是打破了一個冰冷的僵局,大家如釋重負地紛紛「喔」了一聲,這時候,接到蠟燭的是一個和我們同樣從西雅圖回來的男生,名字叫做查理,所以接下來就是查理的鬼故事。

       只是,在大家紛紛凝神看著查理的方向時,我卻不經心地從眼角瞥見方纔剛剛說完故事的美珍,卻看見她正側頭看著屋角的一扇窗戶,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背脊又是涼涼的一陣清冷,於是不敢再看她,轉過頭跟著大家傾聽查理的故事。

        查理說的是他童年在英國的一家古老旅館發生的往事。當時他大概五六歲左右,曾經走過旅館的一個小更衣室,發現更衣室內的鏡子發出燐燐的綠光,當時年幼的他也不知道害怕,就好奇地走進去瞧瞧,結果發現那面鏡子裡居然照不出他的人影,只倒映出更衣室裡的景物,卻完全看不見他自己。但是後來等查理找大人來一探究竟時,那面鏡子卻恢復了原狀,沒有燐光,也照得出所有人的樣子。

       還有,查理認為他在童年時代也許也擁有和美珍類似的「陰陽眼」能力,因為他在童年時代住老家古宅時,常常會看見大通鋪和牆壁的接角細縫中處伸出一隻泛著綠光的手…

       接下來,蠟燭傳到的是一個女孩,聽自我介紹知道她是一個護校的實習護士,小護士說了幾個醫院裡面發生的鬼故事,無非就是那些死靈和病人爭床、值班醫生半夜被電話聲吵醒,跑錯了房間跑到了太平間,才發現有具死屍手上緊緊握著電話筒…

       還有另外一個叫貞貞的女孩說的故事也有點意思,她說的是有關於爺爺喪禮上發生的一件怪事。

       原來貞貞的爺爺過世後的喪禮上曾經短暫地開過棺蓋,原意是讓子孫有個機會瞻仰爺爺的最後一面,可是,其中有幾個孫子卻拍了照片,打算照下爺爺的遺容以供留念。也許是冒犯到死者的緣故吧?因為這卷底片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在照相機裡又全數回捲,還被不知情的人拿去拍了杉林溪的郊遊照,照片一洗出來簡直嚇壞了所有人,因為所有照片上的青山、古木、綠水都和爺爺的遺體照片重疊在一起,溪頭大學池的天空隱隱可見爺爺雙目深陷的遺容,看起來非常的駭人,最後還是請了高人將這卷照片燒毀,超渡了事。

       另外一位軍人模樣的男生則敘述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一件詭異事兒。他在一個鬼魂傳說非常多的軍事單位服兵役,有天晚上睡覺時一個翻身把手伸出了床沿,搭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卻有人幫他把手擱回胸口放好,第二天醒來,卻發現整隻手臂發生了嚴重的脫臼…

       這類型的短短鬼故事在「陰風慘慘怪談會」的人群中流暢地傳述著,大夥兒很有興緻地說著笑著,時時發出疑問,混然不覺時光的流逝。夜在故事的轉述中逐漸變深變冷。後來,有一個男孩正在敘述他的靈異經歷時,已經是近午夜的時分了,他的故事沒能講完,因為在敘述的過程中,便出了怪異的狀況。

       那個男孩說的是他年少時代到郊外露營遇到的一件怪事。男孩和朋友們到深山去玩,一玩就忘了時間,到了天黑沒有來得及找露營地點,就草草找了個空曠的地方搭帳棚。

       到了夜深的時候,深山裡的溪流卻傳來唱歌嬉鬧的聲音,幾個膽子大的探頭去看,卻看見了幾個形影糢糢糊糊的女孩在半夜的溪流中洗澡。可是,那是一座方圓好幾公里外都沒有住家的深山,而且當天晚上的氣溫非常的低,是不太可能有人會在溪流中洗澡的。幾個露營的男孩女孩嚇得肝膽俱裂,連夜便驅車下山,可是,下山前有個同伴走過來,伸手指敲敲擋風玻璃,想告訴他們下山的路徑,可是,只是這樣輕輕一敲,居然整面堅實的擋風玻璃應聲而碎…

       說這個故事的男孩並沒有機會將這個故事說完,因為突然間,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我們每個人都清楚地聽見樓下的大廳傳來「匡」的一聲巨響!

       在靜寂的夜裡,當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將注意力放在鬼故事上的時候,突如其來傳出這樣的巨響是非常嚇人的。只聽見說故事的男孩像是被掐住脖子似地住嘴,面露驚疑神色,盯著林成毅看。大家在驚嚇之餘,也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萬籟俱寂中,那聲巨響並沒有立刻結束,跟著又是「匡」的一聲,準確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膜。

       然後,就是一片無可救藥的死寂。

       燭光搖曳下,每個人的神情看來都詭異極了。良久,湯米才悄聲開口。

       「我想,是不是要找人下去看看?」

       林成毅想了一下,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把主人房的燈光打亮,接過蠟燭,把燭火吹熄。

       「今天就算是熱身好了,反正也快半夜十二點了,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好不好?」看著大家猛點頭的神情,他笑笑道。「反正我想大概也沒人敢獨自下去看了,我們就一起下樓,看看樓下到底有什麼事,好不好?」

       人群「嗡」的一聲,彷彿人人都鬆了一口氣,於是,所有人像是逃離著什麼似地,一窩蜂全數離開主人房,人來人往地匆匆走過長廊走到樓下去。走過那間放有紅衣服女人肖像房間時,幾乎沒有人有勇氣往裡面張望。

       我跟在人群的後面也急忙離開,身後的美國男孩湯米卻不慌不忙地慢慢踱步,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回頭一看,還看見他好奇地站在紅衣女人肖像的房門口引頸探看。

        一行人走到樓下的大廳,林成毅把大廳的燈光打開,與我們剛來的時候不同的是,大廳的正中央橫著一具相當大的立式時鐘,是那種有著鐘擺的古舊式時鐘。可能是年久失修的底座朽壞了,再加上一票年輕人大半夜來的腳步震動,就此翻倒在地上。林成毅和幾個男生合力將大鐘扶正,揚起了不少沙塵。奇異的是,大鐘立起來之後,鐘擺居然像是有生命般地又開始「克、答、克、答」地擺動起來。鐘面上顯示的是也是近午夜的時分,離十二點只剩下一兩分鐘。

       「會響嗎?」雖然已經到了樓下,看見這樣古色古香的大鐘重新擺動起來,大夥兒都是忍不住的一腔好奇心,居然沒有人離去。而且,大家心裡存的都是一樣的想法。

       「會響嗎?」湯米的腳步最慢,此刻他慢慢地踩著樓梯下來,發出詭異的吱呀聲。看見這座大鐘,他也好奇地問道。

       彷彿是在回應他的問話一般,只聽見大鐘發出生銹的金屬摩擦聲,在克、答、克、答的鐘擺聲中沙啞地敲出聲響。那沈重的「噹、噹」鐘聲在靜寂的夜裡遠遠傳出去,半昏黃的燈火下,大家的神情顯得靜肅沈默,又有點耐人尋味。

       雖然歷史似乎相當的悠久,可是那座陳舊的大鐘仍然準確地敲了十二響,那十二聲鐘響每記都好像重重地踩在人的耳膜裡,在腦海中迴盪,久久不去。

       良久,林成毅才在單調的鐘擺聲中靜靜地開口。

       「今晚的『陰風慘慘怪談會』到此為止,我們明天還是同一個時間,在這裡聚會。」

       於是,第一天的「七月十五陰風慘慘怪談會」就在這樣的怪異的古老鐘聲中結束。參加的眾人無論是開著車的、走路來的紛紛在充滿水氣霧氣的山野間道別離去。每個人的神情都是矛盾中帶點好奇,有幾個女孩的臉色相當的蒼白,可是在離去前卻已經開始相約明天要再來參加「陰風慘慘怪談會」的事。

       我暫時地站在深夜的鬼屋門口,看著眾人的手電筒照射下,光束中翻滾騰挪的霧氣水珠,突然間,有人的聲音在我的身後低低響起。

       「很成功的怪談會,是不是?」

       是湯米,與我初到的時候一樣,他又在我的身後陰陰地開口說話,簡直就是有始有終的最好註腳。

       「林成毅呢?」我隨口問他,湯米的頭髮上很奇異地黏地一絲蜘蛛網,此刻我們手上都有手電筒,但光芒卻沒有直射在自己身上,所以我看見湯米的光源來自鬼屋大廳透出的燈光,因為燈光遠了些,所以他的臉看起來並不真切,但是那絲蜘蛛網卻因為角度的關係,在他的頭髮上閃閃發亮。

       「還在裡面,也許在整理些什麼東西吧?」湯米聳聳肩,不在乎地說道。「也可能,正在做和我做的同樣事情…」

       我愣了一下,隨即知道了他的意思,不禁張大了口。

       「你…」我不可置信地說道。「你又進去那個房間?」

       「可不是嗎?」湯米輕鬆的說道。「聽了林成毅的故事,我對那個女生的事簡直好奇得要死,所以你們下樓,我就進到那個房間去再看看…」

       在這樣一個陰暗詭異的場景之下,又站在一棟聲名狼籍的鬼屋門口,這樣的內容我是不想再聽下去的了。也許白天還可以,但是有一種莫名的冷冽之感陡地昇地,游走在我的頸背之間。我連忙搖搖手。

       「別說了,有什麼事,明天再告訴我。」

       湯米若有所思地橫了我一眼,諒解地不再說下去。我彷彿是在逃離什麼似的,生怕他又說出什麼不中聽的事兒,於是連聲再見也沒說,急忙奔下階梯,坐上車,迅速離開鬼屋。在開車離去的一霎那間,我忍不住又往鬼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其實,那天深夜的夜色並不算暗,在霧氣之中,鬼屋後方的小山非常陰暗,但是,夜空卻是有點亮度的深藍。鬼屋橫在逐漸遠去的地平線上,像隻沈默的邪惡巨獸,從窗戶淡淡透出的燈光,則像是巨獸沈默但隨時打算擇人而噬的眼睛。

       那天晚上,一直開到了有點街燈了的市區才總算鬆了一口氣。我在第一家廿四小時營業的商店前停下,買了杯咖啡,暖暖的咖啡下肚,才總算鬆了口氣,也有點啼笑皆非,因為,剛剛我在開車離開山區時完全不敢看後照鏡。因為,我生怕會在車後看見一個和蜜咪說的女鬼一樣,尾隨飛馳的車子而毫不落後的可怕鬼類。而且,在那一個晚上,聽見的幾個鬼故事都鮮明地出現在我臨睡前的腦海。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已經開始很迫切地期待第二天的怪談會快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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